最近收入一本小书,袁中郎的《珊瑚林》。
读了之后,颇喜欢。
大概许多人还没读过这本书,便随手扯几句闲话吧。
袁中郎何许人也?
了解中国文学史的朋友会知道,这就是明代袁氏三兄弟——“公安三袁”——之中的老二,名宏道,字中郎,著名的“性灵说”就是由这位袁中郎先生提出。
“公安三袁”在明代文学史上的影响,可比拟于“眉山三苏”在宋代文学史上的影响。而袁中郎在“公安三袁”中的地位,则相当于苏轼在“眉山三苏”当中的地位。
袁中郎小品文写得好,影响现代一大批小品文作家,包括周作人、林语堂、俞平伯等人,林语堂更将其作为文学偶像来膜拜。
不但小品文写得好,中郎先生还懂得插花的艺术。写了一本《瓶史》,专门谈论折花插瓶之道,乃至在日本有“袁派”的插花。
不但懂得插花,对于佛教教理也有很深的造诣,所著的《西方合论》一书,专门探讨净土教义,蕅益大师在编《净土十要》时,将其全文收入。
不但精通教理,还对参禅有深刻体悟,提出许多超凡之见,以问答语录形式写作了这本《珊瑚林》。
不过自清代以后本书便失传,直到20世纪30年代作家阿英在书摊无意中买到《珊瑚林》的明刻本,并写文章加以介绍,才重新被世人所注意。
但在各种袁中郎的文集中,仍未将此书收入。
包括上海古籍出版社厚厚三大本的《袁宏道文集》,也只收入了本书的初稿本《德山暑谭》。《德山暑谭》只有八千字,而本书则有五万余字。
唉,书籍自有书籍的命运。
以前曾一度认为,袁中郎先生专业是写小品文,而参禅则是业余的。
读了这本书才发现,不谈成就谈态度,袁中郎先生专业是参禅,而写小品文才是业余的。
袁中郎先生,你为什么可以这么秀?
本书妙语不少,这里摘录几段。
问:如何是知见立知?
答:山是山,水是水,此知见立知。
如何是知见无见?
答:山不是山,水不是水,此知见无见。
数日又问:如何是知见立知?答:山不是山,水不是水,此知见立知。
问:如何是知见无见?
答:山是山,水是水,此知见无见。
——前后两次问同样问题,而答案却刚好相反。
袁中郎先生,您是认真的吗?
细细品味,这样回答别有用意。
意在何处?——破除心中成见。
但是一不小心,读者就会被带到相对主义的小路上去。
不如依照教理给出一个情商不太高的回答:迷于依他起性,而妄计遍计所执性是有,即“知见立知”;依于依他起性,而证入圆成实性,即“知见无见”。
先生以为如何?
再引一段,画风是这样的:
予昔年欲娶一妾,闻其美,旦暮思之不辍。
一日亲见,此女貌丑,此心当时顿息。
悟道者亦如是。
“看颜值不看内涵”的做法要不得,心心念念娶小妾的想法更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背道而驰(此处省略批判十万字+),但考虑到袁中郎先生自己已经才华爆表,出于优势基因互补的遗传学考虑也是有可能的,但因此而引申到悟道的道理,只能说袁中郎确实是一个狠人。
不过还是要多问一句:此心当时顿息了,之后呢?
再多问一句:对于此女的心顿息了,但十步之内,必有芳草,怎可停下追求梦想的脚步啊亲?
正如在人生的旅途上,这一家网红店打了卡,失望埋怨怒之余,当然是奔赴下一家网红店而去。——“来呀,来快活呀!”
“此心当时顿息”——哼,哪有那么便宜的事?!
再引一段:
问:李卓老临死时得力否?
先生笑曰:不得力。
问:如何不得力?
曰:若得力,便不死。
“李卓老”就是当时另一位大佬级神人——李卓吾,也写文章也参禅,当过和尚做过官。袁宏道提出“性灵说”,李卓吾提出“童心说”,是可以和袁宏道PK的人物。李卓吾晚年被诬入狱,在狱中割喉自杀。所以才有人问“临死时得力否”。
中郎先生的回答看似巧妙:“若得力,便不死。”——不过,在道理上并不太说得通。
因为“得力”与“不死”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。
在佛经中,记载了佛涅槃前后,许多大弟子或因为不忍见佛入灭,或听闻佛入灭而感到悲痛,于是在佛涅槃前后也纷纷入灭。(当然,也是因为住世的因缘已尽。)
得力是得力,死或不死都得力。
不得力是不得力,死或不死都不得力。
(作者声明:得力文具对本文写作并无赞助。)
这也就是欺负欺负李卓老已经死了,没法再提出抗议罢了。
当然,也可以这样来理解,袁中郎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:如果得力的话,是不是当时可以不必死呢?——这样说,道理就比较通了。
作家史铁生在《我与地坛》中曾写道:“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,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。”接近于这个意思。
不过考虑到李卓吾入狱时已经七十六岁高龄——咳,急不急,也就那么回事了。
以上三段妙语,引述完毕,至于点评,有些像是“佛头着粪”。
袁中郎先生,抱歉了呀。
不管怎么样,都不影响袁中郎先生的秀,也不影响这本小书的精彩,许多观点都极其透辟,有那么点见道的意思。
只不过,关于禅这件小事呀,我们还要慢慢商量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