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月28日,国家公务员局宣布,为保障广大考生健康安全,经研究,原计划于12月3日、4日举行的“中央机关及其直属机构年度考试录用公务员笔试”延期举行,具体时间另行通知。
今年本就是一次“拥挤”的国考。它是近十年人数最多的国考,报名人数达到了.77万,如今,这份“拥挤”又叠加了不确定性。面对各地不同的出入政策,有人感叹:“到时候,如果能坐进考场,那就是我的运气。”
但现在,考生们还必须再多等等——这是国考有史以来第一次延期。原本,在延期之前,每个备考的考生,都试图握紧那根确定性的绳索。有人尽可能缩小着自己的活动范围,有人提前去目标城市“洗绿码”,有人生怕得病,还有人抓紧隔离期间复习……如今,不知延期到何时的考试日期,则让这场本就辗转的国考,变得更加漫长。
文
饶桐语
编辑
易方兴
运营
栗子
赶考
毛巾沾上热水,擦擦身子了事——在延期消息出来前,大四的武鹏已经40天没正儿八经冲个澡了。
说起来他有些倒霉。他是内蒙人,就在呼和浩特本地考公,不需要异地考试,按说比有些考生省事。按照原先的计划,整个11月,都是他的国考冲刺时间,但10月底的一天,他正坐在培训机构上课,突然,通知来了,机构内出了一例阳性。
在坐了两个小时的大巴、排队等待五个小时之后,武鹏和两个室友,跟着当天整个培训机构的备考考生一起,终于来到了隔离地点。眼前,是一栋还没有交付的烂尾楼。武鹏觉得,就跟毛坯房差不多。
秋末,内蒙古开始降温,武鹏将在这里继续冲刺国考。他没有选择。站在房间内,他打量着它——热水,没有;暖气,没有;装修,更没有。目之所及,是6张床和1个马桶,厕所甚至没有门。拧开水龙头,一股铁锈味儿的冷水哗哗流出来。
从这一天起,武鹏就再也没有洗过澡。时间长了,衣服和皮肤贴在一起,不能脱,一脱,皮屑就飞得满屋都是。
对于国考之难,武鹏不是没有心理预期。国考本就是一场激烈的竞争。今年,国考总报名人数首次突破万人,相比去年,增加了整整50万人,而开放给考生的岗位数量只有3.71万。换句话说,平均每一个上岸的人背后,都有69名没考上的人。
正因如此,今年8月,武鹏就收拾好行李,从家乡县城出发,来到了首府呼和浩特市,报了国考培训班。培训机构虽然有宿舍,但武鹏睡眠不好,他干脆在机构大楼附近租了房子,一个月房租块。为了提高成功率,武鹏又选了一个招人最多的岗位。他想着,竞争会小一些。
但在今年,国考之路的艰难、漫长,远超他的预期——这种难,甚至不光体现在激烈的竞争上,还体现在“赶考”这件事本身。由于国考的笔试考点,通常设在全国各直辖市、省会城市、自治区首府及各大城市,各地出入政策不一,怎么去考试,今年也成了问题。
为了能带着绿码、顺利坐进考场,不参加今年国考的人,可能无法想象这些考生们面临的困难。有的时候,他们连基本的生活维持都不容易。在隔离点时,武鹏每天只能拿到一瓶水。但一个正常人,一天需要摄入到毫升水。好在隔离之前,他冲进机构超市,买过三箱水。这个决定挽救了他们。这三箱水,后来成为他们最为宝贵的资源。
在今年,许多考公人正和武鹏一样,面临各种各样的赶考困难。
几百公里之外,研究生王仁铎,辞掉了自已还在试用期的工作,在10月底,北上考公。原本,他计划住进朋友家,哪儿也不去,学两个月就上考场。结果朋友说,他们小区成了高风险。
他只好改住酒店,一晚元,一住就是一个多月。
这不光耗光了他试用期攒下的工资,也几乎耗光了他的心态。入住时,为了备考能安静一点,他选了一个不临街的房间,结果,房间只有内窗,阳光没法照进来。提心吊胆的他,哪儿也不敢去,不剪头发,不见朋友,也不坐公共交通,生怕健康码再出现什么变故,“与世隔绝了”。后来,堂食开始关闭,他就更没地儿去了。周而复始的备考中,只有实在需要透气,他才出一趟门,在空旷的大马路上闷头走40分钟。
有几回,对着水果店的售货员阿姨,他不停地问价格,问了这个,又问那个。阿姨愿意跟他搭话,叫他“孩子”。似乎多聊几句,王仁铎心里的压抑就会少一点。
但要想成功考上公务员,光在一个地方待着等考试也不够。
很多人在国考之前,会选择参加选调生考试。国考一年只有一次,而选调生考上了也能录用为公务员,相当于提供了更多的上岸机会。但与此同时,多出的考试行程,也使得这条赶考路更加漫长。
重庆的在校生罗梓钊,在国考之前,就打算先参加选调生考试,考点在隔壁的武汉。罗梓钊的学校定了个规矩,出校门要申请,一旦出校,就不准返校。为了考试,他一狠心,申请出了校。
出发之前,他给考试中心、考点所在的疾控中心打了好几回电话,工作人员再三肯定,只要是绿码,就能顺利进考场。罗梓钊还是不放心,已经坐上高铁了,他还打了一回电话确认,对方都让他放心。
但到了武汉,一下车,一块指示牌摆在出站口,整趟列车,只要是从重庆来的,要么原路返回,要么去集中隔离7天。但距离选调生考试只剩3天了。
他懵了。
▲武鹏居住的隔离房。图/受访者提供
信念
即便40天不能洗澡,武鹏也一度觉得自己是幸运的。
在内蒙,住进“毛坯”隔离房之前,武鹏先是经历了一段封闭式备考。那是培训机构为了躲避疫情的一种应急措施。10月3日,只花了30分钟,武鹏就搬进了封闭式宿舍,他松了一口气,觉得自己能斩断外界干扰,安心学习了。
当时,他暗暗给自己鼓劲儿,城市静默之后,自己的“竞争对手们”无法在线下上课,而自己却可以。他觉得,一定要利用好这段时间,再拼着学一把。
在机构检出了阳性、他们被转移到“毛坯”隔离点之后,武鹏这种信心还延续着。
“毛坯”隔离点里,房间里没有桌椅,武鹏蜷坐在小马扎上,趴在矮床上复习。一米八的大高个,坐久了腰疼,武鹏咬咬牙,能坚持2个小时以上,这是一套行测和申论真题的考试时长。他反复对自己说,比起阳了的考生,自己的运气已经很好了,还能如期考试,说不定,真能考上呢。
但一个人的信念再多,也有慢慢消耗掉的时候。
更多的时间里,武鹏会沉默和发呆。和武鹏同住的三个学生,一个考研,两个考公,但都有些浑浑噩噩,武鹏发呆的时候,另外两个同伴,一个在睡觉,另一个在打游戏。
只有吃午饭那半小时,是三人难得的同时保持清醒的时刻。但他们坐到一起,从来不聊复习进度,也不会互相打气。“那种情况,谁也安慰不了谁。”武鹏说。
在北京,住着块钱一天、看不见阳光的酒店的王仁铎,他也在给自己鼓劲。他报考的岗位录取比是1:75,算是热门,但他却觉得,自己有很大可能性考上。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,他的健康码被他呵护得很好:“很多人连考场都进不了,我起码还能出去。”当时,刚回北京那几天,他特意去了一趟雍和宫,他觉得还是有作用的。
也有不少人,尽管很努力与不确定性抗争,但仍然失败了。比如陈芳雨,她除了要准备国考,还要参加家乡的选调考试。只是,比起复习,回家对她来说太难了——航线停了,高铁也取消了,芳雨努力买到了唯一的一趟航班,她一度觉得幸运女神在眷顾自己。
结果,她接到了航班取消的通知。
一天天逼近的考试,和一天天延后的起飞时间,共同加剧了她的紧张。她一查,这个航线,10天以来,没有一架飞机成功起飞过。芳雨的心神都用在了这上面,每天都计算着考试的日子,还要留出3+4天的隔离时间。她也想过,先去其他的城市,再周转到家,只是,哪个城市就一定靠谱呢?
现实就是这样。“没有一趟车,能够保证我一定能够到达目的地。”陈芳雨说。
这样的感受,也让签了离校协议,但又赶上集中隔离的罗梓钊感同身受。只是他比陈芳雨运气稍微好一些。
本来要隔离7天,到了第三天,工作人员突然来敲门,做完核酸、环境采样后,通知他,“明天就可以走了”。罗梓钊简直不敢相信,赶紧告诉对方自己要考试,工作人员对他很好,本来应该给他设置居家观察的黄码,临时帮他设置成绿码,方便他考试。
那是一个万分惊险的赶考早晨——考试的时间是9点整,他不到7点就醒来,一直等到8点多,工作人员才来放人。
他提前约了车,又想起来自己没有准备涂卡笔,拜托司机去文具店转了一圈。陌生的学校里,罗梓钊跑得满头大汗。屁股坐在考场里的时候,监考老师已经在发卷子了,他迟到了5分钟,但好歹是赶上了。
▲赶考。/视觉中国
背负
毕业生们意识到,自己的人生似乎被卷入了一条单行道——越是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,人们越是会牢牢抓住唯一的那根救命稻草。在就业环境更加严峻的今年,对很多人来说,国考才能通向“更加值得期待的未来”。
学公共管理的罗梓钊说,今年,他所在的专业几乎是“人人考公”。国考之前,罗梓钊也尝试了参加今年的秋招,但投出去几十家岗位,有回音的只有4、5家,最终拿到的两个offer,都是互联网公司。不管是未来即将面临的风险,还是岗位职责,罗梓钊都不满意。
相对而言,他更想成为一名更稳定、也更加匹配他的专业所学的公务员。
在这个时代,成为一名公务员,是许多人的职业愿望,甚至可以说是职业归宿。和罗梓钊一样,可以忍受40天不洗澡的武鹏,也把公务员当做“最理想的工作”。他当过兵,总想着能够去基层工作,“服务老百姓”。他早早展现出备考的决心,在机构学习那段时间,武鹏坚持着两点一线,早上6点就起,6点30分到班上,一学就是一整天,坚持了整整两个月时间。
学不下去的时候,他说自己想的是“为人民服务”几个字。作为一个24岁的年轻人,武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,“我说出来,你可能会不信吧?”他说,如果考公失败,自己会去考研,当然,“读研,也是为了以后继续考公”。
这简直成了他的执念。
但很多时候,很多人只是被动裹挟其中。
李莫愁似乎从小到大都在听父母的意见。作为世俗意义上的“好学生”,尽管高中成绩不错,但高考却失利了。她想读师范,但父母不甘心,想让她学一份更有可能收获高薪的工作,她同意了,于是学了会计,一个据说是很好找工作的专业。
很大程度上,是因为父母的期待。父母觉得,研究生的学历更有含金量。于是,她拼命考了研,一战上岸了某所。为了能找工作多点优势,学校里,她一直在考试。考注册会计师证书,专业阶段6门,综合阶段2门,门门都很难。尽管如此,在今年,周围已经拿了证的“大神们”,依旧没有在秋招找到心仪的工作。
父母再次出主意——考公。封控期间,回不了家,在电话那一头,父母说的全都是鼓励的话,让她别有压力。但李莫愁知道,父母就是期待自己能够拥有好编制。这现象颇为普遍,她们专业50个人,今年,有35个都加入了学院组织的考公群,比例高达70%。
她变得越来越焦虑。如果今年没能一次上岸,再考上几年,“我在这个市场上更没有竞争力了”。焦虑伴随着后悔,为什么自己本科没有去读师范?或者,为什么不本科毕业就直接找工作、考公,而是拖到了今年?
甚至,还有的人,放弃一个编制,只为跳入另一个编制。
王仁铎做了一个看起来很不容易的选择——放弃国企,转而参加国考。原因是他觉得,在国企,自己上班的每一天都觉得不舒服,自己学的是新闻,却要做考勤、做工资,和专业所学相去甚远。不熟悉的业务里,他也会犯错。这个时候,领导会说:“你名校毕业的,怎么这个都做不好?”
而入职时,对方向他保证的一年能有20万的薪水,也没有兑现。工作4个月下来,只拿到不到两万的工资,每周还都是单休。这成为了推动他辞职考公的一个导火线。
辞职的时候,父亲在电话里大发雷霆:“你从这里辞职了,你找得到工作吗?哪里会有地方要你?”
这番电话之后,再委屈的时刻,他也没跟父母透露任何消息。
▲烦闷的时候,王仁铎出门散步。图/受访者提供
延期
收到国考延期消息时,武鹏刚刚结束回家之前的最后隔离。
11月28日,国家公务员局宣布,原定于12月3日、4日举行的国考,将延期进行,具体考试时间未定。这个消息,终于也成为考生们在赶考路上的又一个不确定。
刚刚睡醒的武鹏,一看手机,心头一惊,然后就瘫在床上。他突然发现,自己学不进去了——对这次考试,武鹏已经消耗了太多的精力,也花了太多时间说服自己,不要被外界因素所影响。
在经历了封控、隔离的漫长学习之后,这个消息,反而使得武鹏的考试决心动摇。那个晚上,武鹏和发小们喝了一顿大酒,他好久没有这么放纵自己了,像发泄,又像把自己催眠。那个席间,发小们不断说着鼓励他的话,十几瓶啤酒之后,他睡了整整一天。
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,自己苦苦支撑复习,就快耗光了心神,甚至甘愿40天不洗澡,但现在,他还能保证,自己有足够动力,再继续学上几个月吗?
同样感到纠结的,还有想要一次就上岸的李莫愁。过去的几个月里,她需要同时完成毕业论文、秋招,以及国考复习,时间被她满满当当地分成了3份,秋招占据40%,考公占据35%,剩下的属于毕业论文。
在以往的模考里,她有时候能考第一,有时候能考第三,已经是不错的成绩,但她还是不敢松懈,每个学习结束的深夜,莫愁都忍不住流泪,“不是偷偷哭,是嚎啕大哭”。
高压之下,她的身体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变化。莫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了,有一回,她觉得脚有点痒,她无意识地去挠,没有痛感,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,但到第二天,她起床才发现,自己的脚已经被挠破了很大一块,都是血痕。
那时候,她特别想喝奶茶,在以前,她是不爱喝的,因为有些奶茶里有植脂末,对健康不好。但学久了以后,她总忍不住去买来喝,好像就是“身体不想喝,但脑子想喝”。
听到国考延期的消息,她有一种被抽干了的感觉。就像一根被拉长到极限的橡皮筋,突然松手。国考延期,就意味着复习还不能结束,甚至,刚移走的三座大山,又叠加到了一起,依旧是毕业论文、国考复习,以及即将到来的春招。她还担心,“进面分数会被卷到分以上”。
但对她来说,她终于能好好休息了,延期的消息到来之后,她在晚上7点就睡着了。
▲李莫愁散步放松的时候随手拍下了校园一角。图/受访者提供
延期之后,每个人都要再度调整自己的行程,调整自己的备考计划,但更重要的,是调整自己的心。
比如,罗梓钊觉得,国考延期没那么糟糕。这让他还能有机会,弥补在之前的“漂流”中耽搁的学习时间。但也有人决定放弃。比如,多日里把自己困在酒店的王仁铎,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了,知道国考延期之后,他不想再在酒店里漂流,他准备不再跟父母置气,南下回家。
他打算出门剪个头发。大街上,店铺都还是关着,只有一家理发店,将剪发摊子支到门口,没有学徒,老板一个人站在寒风里,店里剪一回元的头发,如今只需要30元。
理发时,他跟老板,两个陌生人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。老板说起今年理发店钱不好赚,王仁铎说起今年考公好难。
寒风中,理发师手冷,王仁铎耳朵冷。老板还抽空帮王仁铎捂一下耳朵。看到王仁铎脖子上的红疹,老板叮嘱他,备考的时候火气大,多吃点败火的东西。王仁铎听得鼻子发酸,这是这个冬天第一次有人关心他。
(本文受访者均为化名)
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,侵权必究。